轮椅上的母亲

　　黄昏走到了尽头，光明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撤离大地，我站在学校门口马路的人行道上，等待女儿放学，希望能在天黑之前赶回家。在急促的通过我面前的人群里，出现了一个特别的人影，打破了整个匆忙的画面。那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，双手推着轮椅，缓慢向我走来，轮椅上坐着头发花白，神情茫然的老妇人，脸上的折褶，印证出岁月的沧桑。我不知道这位老人得了什么病，但女子善良之心，如同茉莉花香，贯通我的全身。我在想：老妇人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，我的今天就是老妇人的昨天。或许是触景生情，或许是心灵感应，我不禁想起轮椅上的母亲。

　　轮椅是在母亲病重期间，柱着拐杖都不能行走时买的。为了能让母亲坐上合适的轮椅，我跑遍了市区大大小小药房，并在网上搜寻，经过一翻仔细对照，最终在一家实体店买到。当我推着轮椅向母亲走来的时候，心情既兴奋又忧伤。兴奋的是母亲行走不在受苦了，相对现状而言，生活上舒服了许多，忧伤的是母亲从此坐上了轮椅，再也不能接地气了。让我没想到的是，这是我陪伴母亲走完最后一段艰难的人间路，想到这里，眼眶有些热，几幕往事浮现在眼前。

　　有了轮椅，母亲就早进医院晚回家了。每天早上，吃完饭，我就把母亲背到楼下，再将她抱进“三轮车”(一种封闭摩托车)，接着回楼上讨轮椅。到了医院，我先将轮椅从车上搬下，打开固定，随后用尽全身力气将母亲移到轮椅上，有时力气不够，三轮车师傅也主动帮我一把。母亲体态臃肿，在背上背下，移进移出轮椅时，费了不少心思与力气。有时望见轮椅上的母亲，露出痛苦的模样，心里又急又累，急得满头大汗，累得哀声叹气。有时看着窗外万缕晨光洒满大地，预示新的一天开始时，我暗自向老天祈祷，保佑母亲今天能舒服地活过!

　　2012年2月14日，像往常一样，早饭过后稍作休息。姐姐按照早已成形的时间节点，走到母亲床前，给她穿衣,我也拿起棉鞋,蹲在床下，等待母亲的双脚。这几天，母亲精神恍惚，一直向我吵闹不去医院做血透，她说：“做血透，心砰砰跳，呼吸不过来，很难受。”我知道母亲说得是心里话，在前一次做血透时，医生见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，赶紧停下运行的仪器。

　　“不行，要做。”

　　“儿子，我已经七十九岁了，老了，让我最后快活几天吧。”

　　“不行，要坚持，等您身体稍好一点，还要带你去省立医院检查。”我边果断地说边给母亲穿鞋。

　　紧接着，我弯下腰，蹲起马步，在姐姐帮助下，母亲好不容易趴上了我的背，双手紧扣我的颈脖。为了怕母亲从背上滑下，姐姐熟练地用绳带将母亲的身子与我捆邦在一起，我也用力抬起她的大腿，赶紧向楼下走去。

　　那一天真是反常，母亲面容憔悴，在我背上痛苦地呻吟，姐姐紧跟其后，她看在眼里，急在心里，一边吃力地拿着轮椅，一边安慰道：“快了，快到楼下了，再坚持一会儿。”这时，我快步跨过楼道转角，使尽全力，一鼓作气向早已在楼下等待我们的三轮车奔去，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感觉。刚到二楼，我的腿突然发软，像似沾上了魔力，往下一缩。“唉唷!”，只听到母亲惨叫一声，一回头，正好看到母亲的屁股跌在台阶上。噗的一声，显然跌得不轻。

　　我的第一个反应是：一定很痛!因为是水泥的台阶，我们这些小骨头跌倒都痛得半死，何况身体虚弱的母亲。我停下来，迅速解开绳子，转身看母亲，“妈，没事吧，哪儿跌痛了?”我伤心地用手抚摸着她的屁股。母亲表面显得平静，其实心底深处比我更悲伤，双眼凝视我额头上的汗珠，沉默一会，深情地说了一句：“儿呀，让你受苦了。”说完，母亲的脸颊在微微地抽动，两团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缓缓流下。我用力拥抱着母亲说：“妈妈，对不起，是我不小心，让你受痛了。”此时的母亲哪里知道，儿子坚定的态度是想多看一看活在世上的妈妈啊!这是我陪伴母亲最后生命旅程的一幕，每次想到母亲，那情景立即回到我的心版，重新显影。

　　另一幕是，冬日的午后，阳光灿烂，母亲让我推她到窗前晒太阳。一遇到阳光，母亲内心就滋生出一份甜蜜的喜悦，顿时心情好了许多，与我有说有笑，问长问短，似乎忘了病痛。此时，母亲的一句话让我喜欢一阵。“儿呀，现在街上能否买到馄饨，我想吃。”“好，马上去!”我快乐地答道。二十分钟后，当我端起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站在母亲面前时，母亲有些责怪，问：“怎么到现在?”我听着，开心地笑了，因为我知道母亲早已闻到馄饨散发出幸福的香气。

　　母亲张着大大的嘴，两眼直视我，露出一脸的童气，像个孩子，等待美食的到来。我赶紧用勺舀起一个大馄饨，先放在嘴边轻轻地吹吹，然后用舌头舔一下，感觉不烫，就小心地送进母亲嘴里，等到馄饨完全从勺里滑落，才稍许松口气，紧闭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。此刻，我脑中闪现出小时候母亲喂我吃饭的情景，记忆中的母亲永远是那样美丽、年青，而眼前的母亲变得如此苍老，脸上风霜的线条好像在告诉我：“我老了，不再是原来的我，请理解我。当我把菜汤洒到自己的衣服上时，当我不能系起鞋带时，请你想一想当初我是如何手把手地教你，当病痛折磨我无法行走时，请伸出你年轻有力的手搀扶我，就像你小时候学习走路时，我扶你那样。”想着想着，忍不住鼻子一酸。

　　还有一幕是，母亲有次坐在轮椅上，高兴地与我聊起家常。母亲出生在长江中下游的一个小村庄。四岁失去父母，靠叔伯轮养长大。她对我说：“小时候常来江边玩耍，经常看见脚蹬石头手扒沙，风里雨里把纤拉的船夫，情景震撼人心。当在生活上遇到困难时，想想儿时见到的纤夫，就什么困难也没了。”母亲的话给我展现出这样的场面：船工们躬腰蹬腿，拼力拉纤，串串号子，响彻江天，这激昂、高亢的号声让人感受沧桑的刚毅之美。我知道母亲是用现身说法教育我，让我做名纤夫，拉起事业的船，在生命的江河中搏击前行。

　　2012年3月4日凌晨23分，在一个风雨飘摇凄冷的初春夜里，母亲走了，我撕心裂肺地哭着……

　　母亲走后，我时常在梦中遇见，这是母亲托梦给我了。在梦中，我看见慈祥地母亲坐上轮椅，向我微笑，这微笑凝结着母亲对我无限的爱，仿佛在说：“我走了，请不要悲伤，不要牵挂……”当母亲转动轮椅，要走的时候，我努力挣扎着，使劲扭动身子搜寻母亲——终于醒来的我，什么也没有看到，只留下满脸的泪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