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土地

　　太阳从山顶上吃力地爬过来了，院子里热烘起来。我把父亲从炕上抱到院子里的梨树下，这是父亲手植的一棵，周围有一圈蓄水的小坑。记得有一年母亲抓了几只鸭子，雨天那些小家伙在梨树下的水坑中游来游去，憨态可爱。后来天热时爱下蛋的母鸡赖在梨树下乘凉。不是很旱的年份，我们也摘过几颗不大的梨果用力的啃食品尝。而今，父亲在车祸中折了腿，手术后成天躺在炕上，异常心慌焦躁。天气好的时候，我就抱他出来，铺一片褥子，他就静静地倚在他手植的梨树上闭着眼睛。看他似乎睡着了，我就和母亲去院子附近的洋芋地里锄草，突然母亲指着一株洋芋对我说：”你看，这是你大(父亲)好着(康健)时候壅洋芋留下的手印——“还没说几句，她已然泪流满面，我弯腰细看，果然洋芋树株下的土堆上，粗壮的指头印清晰地深入黄土，应该是雨后父亲干活时留下的，没过几日他就遭遇了车祸。我明白母亲的意思，手印还完整地沓印在土堆上，但人却已是残废一个。

　　父亲是个地道的庄农人，他对土地的情感，我在三十岁之前很是不可理喻。我觉得他都苦得瘦成了一把柴，还把几亩薄田看得那样贵重。那时候，我对土地有一种仇恨心理，我厌恶它，它锁弯了多少健壮的汉子，累毙了多少勇猛的牛骡。我觉得父亲愚笨，怎么就死心眼地认准了苦焦的黄土地。父亲曾经有一段时间离开过黄土地，但清闲并没有给了他康健，他清闲的日子倒是患了腰疼，后来回到老家的土地上，忙苦了几年，竟然奇迹般的好了。父亲说：“苦不死人。”尽管我深表怀疑，但父亲在车祸之前，很能吃苦，未曾怨悔过。春天，他早早下地，播种，施肥，锄草。夏收时，他在星夜里起来，“嚯嚯”有力地磨镰刀，提上一壶凉水，夹着半截磨石就在晨曦中一闪一闪地上山了。他的庄稼总能收割在其他人的前面。完了他还拖着疲惫的身体，精神地帮他舅舅收割。秋粮种的不比别人少和差。冬天也不闲着，收拾土肥，编织篓笼，甚至织羊毛袜。

　　所有农活于他都不成困难。幼年私自跑到学校，被爷爷用鞭子赶回来之后，父亲用心自学，认识了不少字，字写得好，算盘打得麻利精准，后来被生产队上看上，干了好几年会计。只要能用苦力解决的事情都不是困难，干起活来，他不惜疼自己的肉身汗水，别人家土地分得多，我们家薄田不到三十亩，为此，雨后秋闲之际，他总是挤时间开垦沟沟畔畔的旮旯，铁锹被土地磨明，又磨短，终于多出来了十来亩薄地。土地，是中国农人的根，没有或者稀缺土地，心中总是惶惶不可终日。当我过了三十岁，我才明白：一分钱难道一个男子汉，而传统的劳作，没有其它的养生来源，不好好耕作土地，那岂不是跟自己的胃口肚子开玩笑。

　　父亲原本有机会脱离耕作，但他还是奋不顾身地回到了他熟悉的耕作中，除了清苦一些，他还是看好黄土地的价值和意义。哪怕他六十岁了，也勤把犁，细劳作，哪怕身躯不再健壮，胳膊腿脚不再敏捷，哪怕是祸患带给了他无尽的伤痛和打击，他还是倔强地甩开拐杖，一瘸一拐地下地，一脚一脚地用铁锹翻地，栽种洋芋瓜果，直着腰身收割麦子，疼痛阻隔不了对土地的热爱，土地让他重新焕发生机，他很快又切入了劳作，以一种劫后重逢的姿态。

　　直到老家要搬迁，搬迁到黄灌区，在手痒痒了半年之后，他又重新在碱地上开垦，耕种，呵护幼苗，热情浇灌，期待收成，品尝微薄的回报。只要有足够的热忱，大地是最有潜力的投资，生活中又不可预知的天灾人祸，但一个有热心肠的生活者，就应该以这种无畏的姿态切入生活，耕耘自己的土地，收获自己的庄稼，把握自己的情感，品尝自己的喜悦和忧伤，因为这些都是真实而有力的。

　　我想，当我在桃李园中迷惑辛苦耕作时，父亲那如弓的身姿，以大地为弦，他的大地上永恒地盛放着美丽的庄稼，那庄稼果实饱满地映射着浩瀚的天空，悬挂在儿女的头顶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