表妹

　　回首我儿时的玩伴，记忆中最深刻的依然是我姑姑家的表妹。那已经是三十二年前的印象了，表妹六岁，尽管比我小两岁，但她那两只黑亮的大眼睛和头顶上两根天线宝宝一样的小辫子，至今想来还仿佛萦绕在我的面前。

　　小时候我最钟爱的要数蝈蝈了。那时候，总认为盛产蝈蝈的地方只有表妹家村南那片茂密的红荆林。七月流火，夏日的阳光像喷射的岩浆烧灼着大地，黄牛被主人卸掉了龙套都躲在柳荫下呼哧呼哧喘息着，柳荫下的婆娘们摇着蒲扇悠闲的在知了们的合奏中谈笑着。正是村人们午睡的时光，蝈蝈就爬上了红荆枝头，它生来或许就是和知了的鸣叫为伍的，而它弹出的音乐要比蝈蝈好听几百倍。此时，表妹躲在红荆棵阴凉下也摈住了呼吸。她处处充满了好奇，因为她要亲眼目睹我如何扑捉那只引吭高歌的蝈蝈。当我全神贯注的靠近蝈蝈时，表妹却突然一声尖叫，那蝈蝈瞬间跳入草丛。几乎同时，我惊愕的发现表妹的两只小脚丫上正缓缓爬行着一只肥硕的青蛇。天哪!它是我与生俱来最恐惧的软体动物。我毛骨悚然，两腿沉重的像戴上了脚镣。那一天我真不知道怎么跑回姑姑家的。表妹还惊魂未定嚎哭着，在家或许刚诉说完那惊人的一幕，姑父把表妹揽在怀里责备我说：“你是哥哥，出门有危险了也不知道护着妹妹。”姑姑见表妹哭成了泪人，心疼的眼圈儿红红的。那时我刚跨进屋门，正火冒三丈的姑姑拉过我的屁股就是重重几巴掌。我也哭了，和表妹哭成了一片。那一夜，我突然从恶梦中惊醒，感觉我的屁股上暖暖的，才知道姑姑正用热毛巾在我屁股上做着热敷，听她自言自语：“我真傻，俺这么好的娃，我怎么就打了孩子屁股了呢。”

　　多年来，我只知道表妹是姑姑家唯一的女儿。一辈子靠种地为生的姑父老实厚道，家境并不宽裕。我记得表妹上初中那年，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打了补丁的蓝底红花上衣。娟子是表妹形影不离的玩伴，年关将至的一天，娟子娘在集会上给娟子买来了一块新碎花布料，搭在娟子身上端详完后，表妹也让娟子娘搭在她身上，穿衣镜里的表妹那么端庄漂亮，娟子娘说：“闺女，让你娘赶集给你也买一块吧。”这时候，姑姑恰恰来找表妹吃饭，听见这话，不知怎么眼睛就酸酸的，说：“妮儿，娘回家就把那只羊卖了，给你也买块花布过年。”表妹却摇着姑姑的手臂，宽慰姑姑说：“娘，我这样就挺好的啊。卖了羊，那钱还是给俺爹看病吧。”

　　就在来年的春天，多病的姑父因舍不得花钱买药，在田里干着农活，就稻草人一样倒下去，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
　　时光流星般在夜空中划过，转眼表妹到了婚嫁的年龄。邻村一个瓦工头的儿子托媒来姑姑家提亲，那些年自由恋爱不被世俗推崇，姑姑终于抵不过媒婆的软磨硬泡，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。表妹结婚那天，已经深度驼背的姑姑倒着碎步奔向里屋的衣柜，从里面摸了大半天，摸出一副银手镯来，说这是她结婚那天娘送给她的，她现在也要送给自己即将出门的闺女。她颤抖着双手给表妹戴在手腕上，背过身就泪茫茫的抽泣起来。“娘，不哭，你放心，这辈子我都不会撇下你。”

　　两年后的表妹面色憔悴，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。可就在这一年，事业蒸蒸日上的表妹夫却和诸多老板们一样喜新厌旧，偏偏把工地上一个大姑娘搞大了肚子领回了家。一切就这样结束了，表妹在痛苦中成全了他们，可婆家至今都不让她看两个孩子一眼。

　　感情上给表妹带来伤害的男人，因为他的忘恩负义一下子就改变表妹人生的轨迹，改变了她的命运。照片上本来如花似玉的姑娘如今却变成了一个苦命的女人。从离开婆家，两个孩子就被婆家隐藏起来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。为了不让年老的母亲牵肠挂肚，等姑姑睡着了，她几乎整夜整夜的哭，甚至她想到过死，可理智终于战胜了她所有愚蠢的想法。她明白过来，娘辛辛苦苦把自己养这么大，自己哪有资格去死呢。为了照管好老娘，自己心里再苦也得咬紧牙关坚强的活下去。

　　姑姑的身体每况愈下，就在那年的冬天，姑姑不仅得了两次脑血栓，医生说看CT片子她脑萎缩的症状也十分明显。渐渐地病魔已经完全夺去了姑姑做人的尊严，她常常手里拿着木梳，怀抱着相框给照片上的表妹梳头。

　　村里的媒婆多次劝说表妹：“ 别再苦自己了，还是找个婆家，嫁了吧。”

　　表妹摇着头平静地说：“每天看着娘好好地活着，别让娘受罪，这辈子我不求别的了。”

　　姑姑的下巴属于老年习惯性脱臼，有一天终于不能复位了，显然姑姑已经面临着丧失咀嚼功能。医生端详了好久，叹息说：“这岁数不宜手术了，只能维持现状，一日三餐喂些流食吧。”

　　回到家，表妹为了能让娘像正常人一样能摄取到营养，每顿饭她都给娘单独烹饪。她把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鱼肉剔除鱼刺，然后再和蔬菜搅拌在一起剁烂，在蒸锅里蒸熟拌上牛奶一勺一勺的喂进她的口腔。姑姑大小便失禁，多少个夜晚表妹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。隔一段时间就伸手摸一摸，看看娘是不是尿了或大便了。娘身子下的褥子常常保持干爽净洁。这天我去看望姑姑，只是依赖低保维持母女开销的日子十分艰难，当我坚持让表妹再次留下一些钱时，表妹推让了好久，才勉强收下。临走时我刚要出门，表妹突然叫住我。这时我才看到她的眼睛里早已经充盈着泪水，她转身从姑姑的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红布包，她颤抖着双手一层层的展开。

　　“娘已经糊涂了。这是我给娘找衣服的时候看见的。”表妹说。

　　红布包里包裹着一张发了黄的照片，还有一封信。上写：孩子，你看到这信的时候，爹和娘肯定是快要入土了。爹和娘年轻时没生育能力，只好收养了你。你的老家是重庆武隆县平桥镇，你的爷爷是船工，父亲养鱼。照片上两个人才是你亲爹亲娘。孩，投亲去吧。”

　　出门时，我回过身在双眼上抹了一把，向低泣着的表妹说：“妹妹你放心，我一定帮你找到你的老家，让你见到你的亲生父母。”

　　经过一段时间的周折奔波，我总算见到了表妹的亲爹亲娘。回来我向表妹说：“你父母都挺好，一听说找到了你，他们既伤心又激动。说一切都是他们年轻时候的过错，那边这些年发展也挺快，这几天他们就要来看你，并且想把你接回老家，看你有啥想法?”

　　表妹说：“我不怪他们。我只想说，今后不管我走到哪里，我都会把我娘带着。”

　　听了她的话，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表妹那么高大完美。我看到了一个女人被严冬摧残之后的成熟，看到了她在逆境中坚韧不拔的顽强精神。是啊，她身上流淌着武隆人祖辈的血液，也传承着他们的高贵品格，她为巴蜀人民谱写着一曲尊老爱老的赞歌。

　　川江文化源远流长，它是一粒种子，在祖国大地上生根发芽;它像回暖大地的春风，把五千年的传统美德吹荡在祖国的山山水水;又像一眼甘泉，滋润着那些历尽沧桑的前辈，让他们的心灵得到慰藉;它还像是跋涉在茫茫征途上的马拉松赛场，把每个人手里紧握着的接力棒代代相传。